老屋的院里,有一棵樱桃树。是父亲十九年前种下的。
我对这棵树的记忆,大致要追溯到刚记事起。它的生叶、散枝、开花和结果,年复一年地活在我的童年岁月里。仔细记得母亲说过它的来历:和我同岁,稍稍小些。在我出生后父亲为我种下的,说是要陪伴我一起成长。“女孩家的可不就喜欢吃这些果子吗。”父亲种树的时候嘿嘿地笑着这样说。童年里它和我一样,在父亲的照顾下,长大长高,枝繁叶茂。
我对它最深的记忆无疑来自于它的果实给我带来的甜蜜。其他的样子早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能记得那棵樱桃树愈发地高了壮了,果子也多了大了,就连来啄食的鸟儿也勤了。每每到了果实累累的时节,我最痛恨那些不知好歹的小鸟,它们站在高高的枝头,肆意享受着最为香甜的果子,那些本该是父亲只给予我一人的美好礼物,却被一群飞禽抢了先,实在是气愤。此情此景我只能捡石子丢它们,可是它们慌慌散去,不出一会便又叽叽喳喳地飞回来。当我再无计可施只能委屈地哭起来,父亲便会轻巧地攀上树去,轻易地赶走讨厌的鸟儿。然后开始只为我一人摘那些红透了的果子。樱桃树摇晃个不停,我多害怕他掉下来摔着自己,总是揪着一颗心,紧张得不行。可是父亲就像是学过轻功一般,轻飘飘地从这一枝丫荡到那一个枝丫。这一个身影在我的童年里出现了太多次,所以我总是把父亲当成我心中唯一的大侠。
时间不停地行走,我和那棵树一样不停地长大。于是我离家的距离原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高中去到镇上求学,寄宿制学校,一月回一次家。因此那棵树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淡去,互相陪伴见面的日子紧张了许多。在樱桃成熟的时节里,看着学校里只有观赏性的樱花树时,于是我愈发地想家。想念那些或酸或甜的果子,想念父亲给我摘果子时的身影,甚至想念那些令我极其讨厌的小鸟。可当我想到它们此刻正在啄着那些香甜的果子时,我又十分讨厌它们了。终于熬到回家的日子,迫不及待地跑到樱桃树下,令我常常惊讶的是这红透了大半枝丫的景象。本以为樱桃都被鸟儿啄的差不多了,当看到父亲拿着常常的竹竿出来我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我所喜爱的事物,一直有人在默默守护着。
我们所有人都在时间里行走,一刻也不曾停留。樱桃树也是如此,于是它也出现了丑陋的皱纹,树皮渐渐留下了发裂的痕迹。但在父亲的修剪下,它倒也没有生出乱七八糟的枝丫,苍老的速度也没有那样快,好像是个年轻的小伙。就这样严肃认真地陪伴着我。当我跨过高考的门槛,故乡和父母对于我来说就只剩下远去时模糊的样子,那棵樱桃树更是如此。只留下冬夏的枯枝,再无春秋的繁茂。求学临行前,我对它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不过也只是在树下站了好久。它确实苍老了不少。旁边是父亲后来移植的枣树和无花果树,再往旁边去去就是多年前载下的葡萄树,不过早些年前因为一场火就只剩下了黑黑的残枝了,后来冒出了新的枝丫但是已不再结果了。相比之下,这棵樱桃树真的苍老太多,就像是一个撑着拐杖痴望远方的老人。看到这场景,我不免伤心起来。它陪了我这么久,而我恰恰在它老去的时候远离它。想到这里,我想到了栽树人,就更难过了。
我多希望它和父亲都能在我的陪伴下慢慢老去。可是啊,世界还没能如我所愿,死别就突然到来了。大一上学年过得很快,不久就到了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日子。早早地放了假,我还未回到老家看到我的树,父亲就在我的城市出了事。他意外摔下,躺在医院里抢救了十几个小时却还是走了。大概也没有听到我的哀求,在特别冷的夜里永远地离开了。于是,我就永远地失去了他,永远地。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已经是深冬了。在大雪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之前,逝去的父亲随着棺木就先一步进了地下。于是父亲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后来,我在那段冗长安静的日子里,无数次端详起那棵不知在何时就突然老去的樱桃树。它老了、枯了,瘦骨嶙峋地立在风雪之中,太像一个垂暮老人,或者说早就是一棵将死之木了。稀疏的枝丫乱糟糟地戳在空气里,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粒,这雪让它看起来更吃力了。我忍不住伸手去帮它抖落枝丫上的雪,没想到“咔嚓”一声,这枝子居然折断了。看来它是真的老了,就像是早已预知了今日,所以也就早早老去了。它和父亲一样不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就这样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从我十九岁的年月里永远地退出了。
今夜的夜色如洪水猛兽般奔涌而来,吞没了我的眼睛,也就吞没了时间。不到一年的光景恍如隔世,生离死别天人永隔的处境让人痛苦不可言。我倒是宁愿相信有另一个人间,只愿他别做那孤魂野鬼,让生者担心。若是想再游历人间,请一定要告知我,好让我也为他种下一颗樱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