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北的一个县城,到江南的一个小镇,要经过一条宽宽的长江。江上波浪翻涌,阴天的时候水雾会低低地伏在江面上,江水拍打着堤岸,送来一阵阵水草和鱼的腥味,江水带来的风是暖的;晴天的时候,好像有碎金箔散落在江面,阳光的照射下,一层翻着一层,在某一个瞬间一束光晃到眼睛,一尾旖丽的光跃出江面,眨眼间又投入江水。
“宝宝,我们要去外婆家了。”
妈妈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冬日的清晨,太阳还在酣睡,薄薄的雾夹杂着凛冽的寒风,在玻璃窗上凝成一粒粒的水珠,顺着玻璃流成一道道水痕。
三岁的我在被子里滚了一圈,揉着惺忪的睡眼,门口逆着光的身影,是妈妈。
妈妈悄悄坐在床边,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抱在她温暖的怀里,给我一件一件地套着衣服,小狗花纹的秋衣,红色的毛线衫,蓝色花纹的棉背心,在我还没完全醒神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了。
“妈妈,我困。”
衣服有点凉,但妈妈的怀抱很暖和,我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又要阖上了。妈妈正在给我把秋裤往下拽,塞在厚厚的袜子里,再把厚棉裤的裤脚整理整齐。
“宝宝不是想和表姐一起玩芭比娃娃吗?一会到车上再睡好不好?”
妈妈把我抱起来,用热水投湿毛巾,给我细细地擦着脸。楼下传来引擎轰轰的声音,天气太冷,爸爸的摩托车要提前发动,红色的丰田摩托,看着很朴实稳重,车身擦得干干净净,排气管正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白色的热气。
妈妈抱着我,另一只胳膊上挂着着一条毛毯,一张小小的棉被。爸爸早就在楼下准备好了,我的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一点一点的,爸爸从妈妈手上接过我,笑我像小鸡啄米。妈妈把毛毯和棉被展开,用一根粗粗的红布条,把我裹成一个蚕宝宝。
摩托车轰的一声启动了,我就夹在爸爸和妈妈中间,爸爸挡住大部分的风,妈妈时不时低头给我整理帽子,就在流逝的冷风中,呼呼的风声里,我温暖地又进入了梦乡。
从江南到江北,需要跨过一条长江,江水几千年都这样流淌,过桥的人一年比一年长高。一百二十公里,是路程的长度,二十分钟,是过江的时长,三百六十五天,是回家的倒计时。
妈妈从江北嫁到江南,在村子里算远嫁,因为要跨过一条长长的江。
妈妈对外婆说:“阿妈,我肯定每年都回来看你。”
外婆说,江那么宽,你回来不方便。
妈妈说,江不宽,很快就到家。
到江边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暖橙色的光笼罩在身上,像外公烧饭时火塘里的颜色。车速慢下来,大车小车排成一条长龙,一辆跟着一辆。眼前就是江面了,过了江,很快就到外婆家。
妈妈把手放口袋里焐热,从后脖颈伸到我背心,看我有没有流汗,我缩着脖子躲了躲。
从二号码头上轮渡,摩托车两块钱,一个人六块钱,二十分钟可以到二坝。我看到码头有人在卖气球,仰头跟妈妈撒娇:“妈妈,我要买气球。”
妈妈点了点我的鼻子,问我想要哪个,我选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气球,妈妈把栓气球的细线绑在我手腕上,她说不能放手,不然气球就飞走了。
我点点头,手紧紧地攥着绳子,生怕小兔子飞到天上去。
汽笛声穿破云霄,悠扬绵长,轮船稳稳地行驶了。白灰色的烟雾升到云上了,橙色的阳光慢慢变成金色,云后的天空放出丝丝的蓝,江真宽呀。
我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头靠在爸爸的颈窝,眼神一直盯着气球,生怕一不留神小兔子就蹦到天上去了。妈妈叫我看镜头,我看到妈妈在太阳底下,头发也会发光了,亮晶晶的,妈妈笑得好开心,我也笑了。
咔嚓——
妈妈和爸爸头凑在一起看相片,我抬头看着天空和小兔子,阳光有点刺眼,我往爸爸怀里缩了缩。
轮渡很快抵达岸边,车子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江就这样渡过了。原来江没有看起来那么宽,摩托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鸣,冰冷的风吹到脸上,发丝在风中飞舞,妈妈摸了摸我的脸,我攥了攥手里的绳子。
我看着路边的小树,树上白色的防寒漆有点斑驳,我有点分不清自己在前进还是后退。妈妈两只手环着我,拽着爸爸的外套,这辆小小的摩托车上,冷风怎么也灌不进来。
这幅画面,多年以后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
还没到外婆家,远远地看见外公和外婆站在后门口等着,外公穿着一件靛蓝色布的大棉袄,外婆裹着墨绿色的头巾,见我们来就笑了,问我们吃没吃中饭,催我们赶紧进屋。外婆摸我的脸,她手上有绿色盖子雅霜的香味。
我抓着气球要去找表姐,路上碰到了放学回来的表哥,表哥掐了掐我的脸,说要看看我的气球。我依依不舍地把气球递给他,我说你千万别把我的小兔子放跑了,表哥说绝对不会。
他把气球线压在石头底下,石头一动,气球就飞了,表哥跳起来想抓住,小兔子已经飞高了,表哥飘忽着眼神说,小兔子要去天上找嫦娥姐姐了。
我就看着小兔子越飞越高,我知道小兔子不会回来了。
小兔子已经陪了我一路了,我们一起坐了船,一起看了江,我已经到家了,小兔子也要回家了。
芜湖长江大桥开通运行以后,回外婆家方便多了,车不多的时候,我们从桥上走,那么大的轮渡在视野里就变成玩具那么小了,江面像穿了一件珍珠衫,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江水是青色的,离得远了,闻不到江水的味道了,薄薄的雾笼罩着,显得有些神秘。
芜湖长江大桥的建成通车,拉开了中国建设大跨度公铁两用斜拉桥的序幕,大桥融入了当代桥梁建设的最新技术,是中国铁路桥梁建设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这座里程碑,见证了我从牙牙学语到独立生活,见证我们家从摩托车到小轿车,“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交通与科技的进步,便利了千家万户,回家的距离不再是一条长江那么宽,而是一架桥那么短。
上大学的时候,我舍不得离开家。
妈妈说,想回来就回,我在家做好吃的等你。
我说路上太远了,比去外婆家还远。
妈妈说,坐高铁很快,别担心。
高速公路飞驰,芜湖长江第二大桥建设通车,芜湖长江第三大桥前两年也通车使用,九黄高铁开通,回家的倒计时再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爱的距离由天涯变为咫尺。
随着大桥建设、高铁通车,我的家乡来了越来越多的游客,流传了几百年的青阳腔被更多人看见,隽秀的莲花峰被更多人发现,更多的非遗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有一天吃饭时,我突然想起轮渡,我说轮渡现在是不是不运行了,交通这么方便,哪有人坐轮渡。
爸爸说,轮渡一直在运行,还有柴油拖拉机、电动车等需要的人坐轮渡,只要有需要,轮渡会一直为我们服务。
我上网一查,还是在二坝下车,还是六块钱一个人,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像大冷天灌了一杯红糖姜茶,有点辛辣,但从胃里面暖洋洋的。
顺应时代的发展,芜湖轮渡还开通了旅游专线,价格不变,很多游客被吸引,坐轮渡看江,看潮起潮落,看日升日落。
我说,什么时候我们再坐一次轮渡吧,带上妹妹一起。
妹妹笑着说好。
妈妈说,我还有你小时候在轮渡上拍的照片,我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交通便捷了,路途变短了,爱流动的距离也变短了,宏大的时代浪潮里,爱依然在细节里愈演愈烈。
(供稿:黄慧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