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花—朦胧间探人物形象及历史真实 ——评刘建东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

发布日期:202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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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无法完成的画像》讲述了1944年的春天“我”跟着师傅杨宝丰,被小卿舅妈请去给她失踪多年的小姑子,即小卿的母亲画遗像。画遗像需要照片,到了小卿家中,却发现小卿把照片都烧光了。舅妈在家中找来家族合照,师傅才开始了艰难的作画。在画像即将完成的第五天,画像却丢失了。师傅只得重新画,又过了五天,晚上我听到动静寻去,却发现师傅居然把画像给烧了。至此,师傅彻底放弃了为小卿的母亲画像。一年之后的某一天,师傅也失踪了,再无音讯。我盘下师傅的画像馆,继续着师傅的事业。1951年的一天一个姑娘来找我画像,来人竟是小卿,她来请我为她的母亲画像。原来她从烈士陵园的一张四人合照中辨认出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和父亲竟然都是革命烈士。“我”来到烈士陵园,在那张四人合照中看到了“我”的师傅,原来“我”的师傅叫宋咸德,曾化名杨宝丰以经营画像馆为名,开展地下革命工作,“我”潸然泪下。
    小说运用独特而巧妙的艺术技巧,像雕刻雾中花一样,使用朦胧的笔法刻画了小卿母亲的人物形象及革命烈士的群体形象,折射出历史的另一种真实。在作者塑造的强烈的艺术效果之下,读者犹如隔雾观花,隔纱看人,梦里寻“她”,探索和触摸到历史的温度,生命的刻度。

一、叙述手法与情节设置的朦胧
作者刘建东在《无法完成的画像》作家访谈中提到:“我觉得小说的叙述是一种高级的艺术创造。它不是简单的讲述故事,尤其是在中短篇小说里,叙述显得尤为重要,它不只是一个载体,有着言语的外表,它是小说的一个重要的灵魂,是积极的参与者。”本篇小说在叙述手法和情节设置上独具匠心,用笔飘渺,充满朦胧之感。
 1、多重叙事:
    小说使用多重叙事手法,从多个角度切入,侧面描写了宏大热烈的革命事业,塑造了未现身的革命者的人物形象。
(1)第一重叙事:“我”和师傅的视角
    全文以师傅和“我”为小卿母亲画像为主要线索,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者,进行故事情节的展开。《无法完成的画像》全文的行进都依托着“画师画像”这一行为载体。由此构成第一重叙事。
    作者通过画师笔下一点点画出的画像,对小卿母亲这个人物形象进行着力塑造,使小卿母亲的形象有了一定的具象。而画像这一行为载体,同时又与革命、革命者血肉相连。
    小说中写到:“当师傅用炭精粉擦出第一笔黑色的线条时,像是广阔的平原上,吹过来一股春风,等风慢慢地吹遍了平原,黑色的线条铺满了一张白白的纸,人物浮现了,春天也就到来了。”这一处对画像的描写,看似是把画像比作春风,实则把以小卿母亲为代表的革命者比作春风,而春天的到来则表达了对革命者的赞美之情,也预示着革命的胜利。
(2)第二重叙事:舅妈和小卿的视角
    小说借舅妈和小卿之口,讲述了未现身的革命者,即小卿母亲的大致经历,侧面展现了正面人物的行动轨迹。
    舅妈和小卿对小卿母亲肖像的不同意见,两者对小卿母亲的不同态度和感情及其在故事发展中的心理变化,都从侧面步步还原着未现身的革命者的人物形象。由此构成第二重叙事。
    小说中舅妈从一开始的“心存不满”、“喋喋不休”,到后来的“沉默”、“羞愧”,前后态度的转变更凸显了小卿母亲的正面形象。而小卿从一开始的维护、想念母亲,到后来的“痛哭”、“绝望与痛苦”,再到最后的“哀伤”与“自豪”,人物形象也在情感转变中由纸上的具象变成有血有肉的人物。
    另外,小卿母亲与舅妈和小卿之间的血缘亲属联系,赋予了未现身的革命者平凡老百姓的身份,以及一个普通母亲的身份,从侧面展现了抛家离子的革命者的勇敢与伟大,表现了革命的艰辛。
   (3)第三重叙事:读者与作者的合构
    小说并未对革命正面战场进行直接细致的描写,也并没有采用直接抒情的方式表达对革命者的思想感情。其对革命者的人物形象、人物行动和革命精神很大程度上依托读者的想象补全,形成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创作。由此构成第三重叙事。
    尽管小说对抗战局势未着一笔,师傅作画的一笔一画之艰难却仿佛都暗示着革命事业的危机四伏、困难重重。对作画过程紧张、恐惧氛围的描写,仿佛已经把读者拉进了惊险、刺激的革命战场;小说并未有任何对革命者的赞美之词,小卿对母亲的维护与思念以及小卿舅妈对小姑子的描述,却都从侧面反映了小卿母亲舍小家为大国,献身革命的勇敢与大义,使英勇无私的革命者形象潜入读者的识海;小说也没有任何一段颂扬革命战友之间深似海的革命情谊,但在师傅作画中的痛苦表现,以及对小卿的温柔和爱护中却无一不让读者感受到革命战友之间的深厚情谊。
    作者在叙事中,避免了直接描写和抒情,采用了大量的间接描写和侧面描写,给读者留下了自由的想象空间,在读者和作者之间构架了一座情节互补的桥梁。
2、设悬念与埋伏笔,一波三折:
   “作家的作品,特别是小说作品,应该给读者一种防不胜防的感觉,让读者无论怎么小心和注意,都无法避免掉入作者设下的陷阱。”①
     “文似看山不喜平。”小说多处设置悬念,埋下伏笔,由此形成谜面,又在故事推进中逐渐给出谜底。在解谜的过程中又巧妙设置转折,造成文章结构上的一波三折。
(1)照片的解谜:
     小说在“找照片”这一情节上设置了悬念和转折。文章首句写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作者开篇就已经在为后面照片找不到,小卿烧掉了照片埋下了伏笔了。照片找不到是谜面,照片被小卿烧掉了是谜底。然而小卿为什么烧掉照片又成为一处悬念。就在众人为照片全都被烧光了而发愁之际,小卿又“把门关上,神秘地对我说:‘我还有一张照片。’”正当“我”着急地以为有希望找到照片的时候,小卿“她绷着的脸便松弛下来,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指指自己的心脏:‘在这里。’”“我”又“泄了气”。正当一群人一筹莫展时,舅妈却又找来了多年前的家族合照。单单是一个找照片的情节,就转折了好几次,可谓是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2)画像的解谜:
《无法完成的画像》这篇小说首先在题目上设置悬念,极大的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不禁引起读者的思考:画什么像?为什么无法完成?然而找到照片之后画像的过程也是波折的。画像第一次丢失是第一次波折,对众人都是一次打击;而画像最后被身为创作者的师傅烧掉是第二次波折,这次是更深层的打击,画像也因此无法被完成;多年后小卿找到“我”为她的母亲重新画像,又是一次波折。
(3)小卿母亲、父亲的解谜:
小说一开始并没有交代小卿母亲和父亲的身份,一直到文章的最后才揭示了他们革命烈士的身份。然而这个身份在被揭示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一是“我”和小卿的对话,“我”询问她爹娘去哪了,她跟我说: “我娘说我爹去的地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突然警惕地盯着我的眼睛,‘你不能给别人说。’”这里已经暗示了小卿父亲和母亲身份的特殊。二是舅妈说小卿母亲“天天在外面疯跑,净和一些陌生的人打交道。”这更增添了人物行为的隐秘性和特殊性。两处一联想,不难猜出小卿父亲和母亲的身份。
(4)师父的解谜:
     小说在师傅的行为上设置了悬念和转折。首先,师傅在看到小卿母亲的照片时“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后面对舅妈关于小卿母亲问题的追问更是暗示师傅是认识小卿的母亲的。其次,师傅在画像时有三次反常态,让“我”和读者都感到疑惑。一次是一反常态的最后落笔画作为人物灵魂的眼睛,一次是一反常态的在画像丢失后选择重画。再一次就是更加诡异地选择在大半夜烧掉了自己辛苦画好的画像。再者,师傅对小卿似乎有些不讲道理,十分明显的温柔和爱护,不禁让读者好奇,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年代,师傅一个生意人怎么会对一个素未平生的孩子产生这样的亲昵?

二、留白艺术的朦胧
“凡事都要讲究含蓄。含蓄属于东方文化,属于行为美学。齐白石的名画《蛙声十里出山泉》,不见泉只见蝌蚪,这是一种留白,也是一种含蓄。刘建东的《无法完成的画像》,暗写革命者,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含蓄。好莱坞影片《马耳他之鹰》用窗帘之动表现男女之吻,这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含蓄。”②
1、叙述留白:小说中大量的使用了叙述留白,构建了作者与读者的联系,试图打破时空枷锁和想象枷锁,使创作解放,使想象力解放。
2、如何留白:中国画讲究写意传神,讲究含蓄。为了达到这一艺术效果常常使用留白。《无法完成的画像》也借鉴这一绘画技巧于写作技巧,在小说中大量使用叙述留白。总的来说,小说是依靠在多处细节处刻画得浓墨重彩,尝试用细节去刻画历史的温度,但在创作整体上又在该留白处留有空白,使空白处更为突出,又在空白边缘处浸染细节处的笔墨,不至于因为空白而空洞,而是拓宽了时空,打破了创作的局限。
(1)画像的细节:
     小说在“画像”这一情节上格外的着力,细节到画像的一笔一画,画像时的环境和氛围。师傅在画像时的紧张和恐惧,也让读者仿佛感受到革命年代潜入地下的工作者悬崖走钢丝般的生活。紧张和恐惧感通过细节席卷进画像的一笔一画中,也渗透进读者的心。小说避免了直接描写正面战场的炮火连天、枪声四起以及革命者与敌人勾心斗角、英勇抗战,但在画像的过程中却分明已经创作出了同样的意境。
(2)师傅的行为细节:
     师傅是小说中的一个关键人物,他在为小卿母亲画像时表现出巨大的痛苦和无奈,画像过程显得格外的艰难。而作者对师傅痛苦神情的刻画甚至细节到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革命事业之所以艰难,不仅仅是因为革命者要忍受身体上的痛苦,更艰难的是要忍受精神上的痛苦。作者对师傅这种痛苦的细节刻画,暗示着革命者面对恶毒的敌人时身心所遭受到的摧残和痛苦,进一步补全了革命者抗战的心路历程。同时,师傅对战友—小卿母亲的深厚情谊也不言而喻。师傅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革命事业的特殊性使他既不能说出小卿母亲的身份,要独自隐瞒小卿母亲可能已经牺牲的事实,也不得不完成为小卿母亲的画像来传递情报或隐瞒自己的身份。甚至最后为了避免小卿母亲身份暴露而引来祸端,不得不亲手烧掉战友的画像。师傅的痛苦和辛酸从侧面反映了师傅对战友的深厚情谊。作者借此补全了对革命年代生死情谊的诠释。   
(3)时间的细节:
    小说并未过多的交代时代背景。出现的两个时间节点却十分的巧妙和清晰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一个是1944年春天,正好是冀中区春季攻势战役的时间。一个是1951年,正好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胜利,新中国成立后。联系这两处细节的时间节点,使读者不难摸索出小卿母亲和父亲的身份以及故事发展的来龙去脉。
(2)环境描写的细节
    小说中对环境的描写极为细致,但却并没有生硬的去描绘实景,而是运用笔墨之法渲染意境,以境表情,以意写景,巧妙留白。
    如小说中写到的两处枪声,以及对黑暗的描写:“黑夜像是流动着的炭精粉。躺在黑暗中,我似乎能听到细细的炭精粉流动的沙沙的声音。一粒粒一颗颗,互相依靠着拥挤着,成为磅礴而密集的黑色力量,柔软而不顾一切地吞没了一切。”
这一处描写刻画黑暗,一方面是在写革命战争年代的残酷与黑暗,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在写潜入地下,脚踩黑暗心向光明的革命工作者。作者仿佛把黑暗实体化,把炭精粉虚幻化,虚实相生之下创造出“气、势、神、韵”,在刻画环境细节的同时刻画人物形象和大时代环境,笔笔重墨,层层渲染,渐渐深厚,充分体现出作品本身的内在充实感。

三、朦胧之下的真实
作者刘建东在创作谈中说:“当我们回望历史时,有的人你可能从唯一的一张照片知道他们的模样,而更多的人,他们的面孔是湮没在时间之中,湮没于我们熟知的故事,或者连他们自己和故事都已经随风而逝”。照片和画像是小说中被反复提及的事物,它们不单是道具,而且是修辞的意象。从模糊不清的照片到“无法完成的画像”,背后是波诡云谲的历史现场和湮没在其中的无数革命者的身影。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不可把握。小说对革命的重述以历史理性为基础,但触摸的是被历史忽略甚至遗忘的个体温度。以革命为背景和主题,通过复杂的现代叙事张扬人在历史中的情感体验,小说精妙的技艺和丰沛的感情蕴藉令人赞叹。③
笔墨是绘画的关键,笔墨完美的结合才能形象生动地表现出物象,而物象的成功体现则关乎着作品的气韵生成、意境的传达。作者的用笔飘渺,营造了一种抒情、朦胧之感,而在朦胧之下又折射出历史的真实。
1、人物形象的饱满
(1)画龙:载体塑造—画像
小说并没有直接真切的对小卿母亲的相貌、神情进行描绘,但在画像中小卿母亲的形象却又分明跃然纸上。画的像既是像,又不是像,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作者想要塑造的人物,是作者中心意志的化身。画像这一情节的设置十分巧妙,既作为行文线索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又成为了塑造人物形象的情节载体,使人物形象塑造在故事发展中逐渐完善。这一巧妙的设置,可谓“画龙”。
(2)点睛:灵魂赋予—眼睛
小说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为历史理性注入了个人情感。 作者虽然并没有采用直接抒情的方式表达对革命者的歌颂与赞扬,但他的每一笔却都充满了情绪。作者所描绘的人物并不是冰冷的,而是被画上了象征灵魂的眼睛。
如小卿指着自己的心脏说母亲的照片在她的心中还有一张,这一处情节的设置就饱含了作者对革命者家属悲惨遭遇的同情和怜悯。在历史理性中的个人情感的注入,可谓“点睛”。
2、历史的真实
(1)隐晦:于无声处
小说的笔触底色是晦暗的,对故事的叙述是隐晦的。他塑造那些在历史面前无声的革命者是饱含深情的,但也是隐晦的。他并没有描绘壮烈的革命战场,而是把笔触关注到历史的无声处,关注到革命者的家庭、亲属乃至普通人的生活际遇和感受,关注历史极边缘的个体体验,借此来暗写革命者,通过这些“无声”的人来为历史上伟大的革命烈士发声,刻画历史无声处的革命者群像。
    (2)壮烈:听惊雷
    尽管小说的语调是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像一碗小火慢炖的粥。但小说中对氛围感和意境的塑造仍然充满了真实,含蓄刻画出历史的壮烈。小说的故事情节看似简单,却又处处设置玄机,彰显着作者的匠心。作者通过“境”与“理”的统一,赋予小说内涵,使历史的真实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让读者“于无声处听惊雷”,在隐晦之下感受到革命历史的壮烈。

四、总结
《无法完成的画像》巧妙的运用叙事手法和情节设置上的朦胧,以及留白艺术上的朦胧,使小说充满了不可捉摸的朦胧飘渺之感,又通过大量的细节刻画呈现出历史的另一种真实。朦胧间触摸真实,真实中参透朦胧。作者独具匠心,通过诗意性创造把历史中的人和事升华和提炼为艺术中的人和事,使读者如观雾中花,走进作者所营造的意境,进入作者所创造的艺术世界,步入一场艺术的盛宴。



①《长江丛刊》张世勤:文学的中药铺子 
②《长江丛刊》张世勤:文学的中药铺子 
③《文艺报》桫椤:《无法完成的画像》:为历史理性注入个体情感
参考文章:
《石家庄日报》金赫楠:《无法完成的画像》:书写形象饱满的壮烈人生
《河北日报》田耀斌:叙述留白手法激活读者想象力——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