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云雾散尽时,她藏在山林中,粉墙黛瓦,晚霞浮上来,晕染出眼下一团红色,恬静得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却如同一个隐喻,唯有停留才能读懂。
于是,我想,抒怀要写一封长信。
安徽这片地域本身就是天然的信笺。宣城纸上浮着梨花痕,描着青色的山,麦浪一层层涌在纸上。宣笔一落一提间,“致皖”二字跃然纸上,墨色鲜亮。墨香混着青檀树皮的残留香气,是独属于安徽的沉厚味道。
一个“皖”字,读起来就仿佛有着万般柔情,嘴巴张合间,始于贯穿全省的一阵长风呜咽,就从北走到南,从万里平原到山水丘陵,终止在皖南女子面上浅淡的笑意中。透过这个字,她冲我笑着,在青砖垒起的马头墙上,黛瓦扮青丝,眉尾如飞檐,古塘里盈满的霞光无疑是最好的胭脂,那是江南的女子模样,温婉娴静。而她北上时,望见万里粮仓,又是另一番模样。她的面庞素净,着粗布衣衫,瞳孔是土地的颜色,对视时闪烁着光亮,我知晓,那是流淌了千年的时光长河在阳光照耀下的波光粼粼。在皖北,她朴素得如同一个符号。我们赤脚走在麦浪里,脚下是松软的土地,她告诉我说,她爱这土地,这里埋葬着死亡与新生。每当有人停留在此,就会看到生命在这片土地上熠熠生辉。
在所有人眼中,安徽总有种割裂感,皖北皖南各成一派,甚至还能分出皖中。淮河长江横在地图上面,似是泾渭分明。而当我用脚细细丈量这片土地时,见遍万种风情,抬头望见的仍是那一片月亮。我突然心有所感,原来这才是她裸露的灵魂,唯一的核心。
若是未曾见过安徽这各异景色,徒有文房四宝,谁又能描摹出她呢?安徽仿若一个完美的隐喻,她的核心在所有能够清楚看见她的人心里,本地人也好,旅居者也罢,只有贴近她,才会发现她的独特。如同李白,他在这里写下了无数诗句,两岸相对的青山迎来了他,他在这里“仰天大笑出门去”,自称非是蓬蒿人,在这里广交友,在这里看遍大山大河。然而他漂泊一生,去过太多地方,最后还是回到这里,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诗仙那般人物,爱上的是皖南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皖南这个地方,景秀又不失刚劲,绝对是无数文人墨客向往的隐居之处。依山傍水的古村落藏在一大片青绿中,有着自己的平仄,层层叠叠的白墙黛瓦,明朗又淡雅,青石板上湿漉漉的痕迹千百年来从未变过,雾气浸湿的墙还是那一面。小桥流水人家两三,烟雨朦胧山水泼墨,皖南是独有的中国写意画。文人爱山水,静中自成心境。百姓爱的是热闹,黄梅戏婉转传唱千载,混着采茶调,一字一句回荡在山谷,茶叶随着歌声在水中欢快地舒展开来。傩舞古老又神秘,皮影戏有趣又生动,正月里一夜鱼龙舞,吉祥如意到万家。这是独属于皖南人的热闹,是民俗更是传承。
人人都钟爱李白笔下的皖南,却也有人爱上皖北朴素的烟火气,那里沃野千里,有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平坦的土地上跳跃着的是那一缕缕炊烟袅袅,白色的风车缓慢地转着,续上村口老杨树上的年轮。红砖堆砌的墙屋旁边,孩童嬉闹着打破傍晚的宁静,乱糟糟的电线理不清今夕何夕,叽叽喳喳的麻雀说着皖北的变迁。这里朴素到人们早已淡忘掉它的精彩过往,只有通过稀落遗迹才能窥视一二。寿县的古城墙依稀可见北宋的遗韵,建安风骨残留的不止诗文,三国的风云不会再起,却也不会被遗忘,虞姬墓前人人感慨那位西楚霸王,花戏楼前砖雕木雕双奇秀,花鼓戏穷苦人唱了一年又一年。这是皖北,没有精巧的建筑,没有高山流水,也没有一丝江南风韵,仿若水墨画中留白的上段,却余有朴素的韵味。
这是大相迥异的两种景象,无人能理解他们拼凑在一起的缘由。然而,地图上细细查看,却有种出人意料的和谐。假如把安徽的地图视为一幅画,上面的大片平原似是留白,下方的崇山峻岭如同浓墨勾勒的图景,别有一番意境。如此想来,观安徽要纵观全省,南北虽各异,却有大同之妙。
“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万事万物都各不相同,而差异总是局部的,相同的却是核心,求同存异是大势所趋。安徽的南北差异倒也是遵循了某种哲理,而那个核心又是什么呢?我想,那片月亮会知道。
皖南的雾气挡不住游子归家的路,皖北的麦浪一层层传达着异乡客的思念,安徽的一山一水、一地一物,无不牵动着游子的心。多年前的十室九空是安徽人守护这片土地的决心,我们的祖辈迁居至此,世世代代延续着生命。这片土地上,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汇聚成河流,流动着的是年复一年的守护,日复一日的眷恋。归家,归家,是皖人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即使为了生计出走家园,也忘不却故乡那一隅灯火。犹逢佳节倍思亲,故乡升起的烟火、流动的鱼灯,每一处光亮都会被记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理想不管飞往哪里,都会被铭记在心。安徽人的独特情怀因地区差异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却也是那个被隐藏起来的深刻的核心,唯有停留,才能读懂。
文字有结尾,这封长信却没有结尾,手书至此,笔下无墨却有声,只因我们看向同一片月亮。
(供稿人:代飘宁)